文化艺火狐电竞术
一个月后,圣诞灯饰尽数拆除,抽烟景象也发生巨变。2019年1月1日开始,乌节路全面禁烟,禁烟区与迪士尼圣诞灯展区域刚好重合。三个月后,对违反规定的烟民,提醒变成了罚单。我们仍旧下楼吸烟,只不过吸烟位置变成了笔直黄线划出的“指定抽烟区域”。禁烟,但可以抽,只能站在划好线的方框里抽。线内合法,线外违法。夜晚,吸烟区里人满为患,手中无烟的我只能站在线外,又不敢离得太远,听不见同事们交谈。方框将我们一分为二,我再也无法假装是他们其中一员。
直到每月的免费爱之病检测,在大厦背面的暗巷里进行。亚洲文化总有些讳疾忌医,检测车停在巷口,我们在楼里邀请、劝说性工作者来做定期检测,但许多人害怕面对结果,而不愿开始检测。小巷不长,一头通向豪杰大厦,另一头不知连向哪条小路。我在车旁帮忙登记,抬头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巷子那头走近。她是与我相熟的按摩师,此刻见到,却有些不敢相认。她还没来得及化妆,及腰长发披散,穿最普通的黑色T恤长裤,缓慢而稳步地走来,与我记忆中浓妆艳抹、穿着低胸紧身裙的那个人完全不同。目光相接,她认出了我,露出个不怎么费力的微笑。那笑容也与我平日看到的不同。我回过神,邀请她来之病检测。她显得有些犹豫,却没拒绝,好脾气地配合坐下,嘴里说着:“刚从家里过来,还没来得及吃饭呢。你吃了吗?”
那天夜里,结束义工的我从谷歌地图找到了一条回家的新路线。不坐地铁,而是从商场与高级酒店中间的停车场绕到后面,再走过一座天桥,就能坐上回金文泰的直达巴士。从亮堂的主路转进夹缝中的停车场,四周瞬间变暗,我从夜夜笙歌的乌节路,走向树荫掩盖下寂静的后街。空无一人的黑暗里,我走得有些颤抖,有些不安,这种不安又让我更为踏实地感觉活着。这是我的选择,在乌节路供给的绚烂背后,我需要在它的阴影里走一走。我不情愿始终待在光亮的一边。我不再觉得她们是被乌节路折断的,相反,僵直的乌节路是个巨大的泡泡,那条小巷是根刺破泡泡的针。我光鲜亮丽的生活也是个泡泡,这段无人的夜路是我的针。泡泡固然美丽,却是假的,在虚假中是得不到真实的力量的。
孩子睡了,我的心还像那只不停奔跑的仓鼠,被困在一个圈圈里,是Orchard的O。 Orchard Towers,两个圆圆的元音,念完整个名字,嘴唇需要圆润地窝起两次,轻软气音喷出。圆得没有攻击性,圆得慈眉善目,圆得很富态。我在黑暗中续写这本《道道圈圈》。圆是避孕药丸,圆是保险套包装凸起的一圈。圆是一滴血、一滴落下的形状。圆是铐起的手铐,低下的头颅。圆是女人撑大的子宫,隆起的孕肚,手术后形状完美的。圆是公积金不同户头的饼状图。圆是一艘船离开,下一艘船又停靠,一年圣诞灯饰拆除,下一年圣诞灯饰又挂起的循环。圆是混混沌沌过日子的心,是一团和气,是包容。圆是面面相觑,彼此看见。
那我再憋会尿好了。同事抽烟的间隙,我低头给丈夫发消息:“今天好多美国Navy guys,我不敢去上厕所,怕不干净。”抬头,吸入一股迷醉的烟味。同事们抽烟的姿势很潇洒,我是唯一不抽的。但每次他们招呼着下楼抽烟,我总是迅速起身,企图不露痕迹地加入。抽烟是大家闲聊、增进感情的好时机,对内向的我来说,是绝不能错过的机会。大家默许了我的强行存在,吸着烟味,我顺势加入话题。尿意来得不是时候,现在去上厕所,不仅可能撞见地板上不明液体的斑渍、空气中令人不适的气味,我更不愿独自钻进这幢灰色大楼,穿过醉意摇摆的身体与露骨打量的目光,等我再折返回来,恐怕烟早已抽完,话题也燃尽了。
我们抽烟的位置就在酒吧窗户底下,连歌词都听得一清二楚。我不熟悉,同事却很了解: “是海军的歌,”夹烟的两指一挥,像仙女棒指点魔法,“都是Navy Boys。”
从那以后,我开始关注起方框,有了许多笔直的感受。在豪杰大厦里,我们沿着长方形走道,一圈圈分发物资,走成固定的方框路线。经验丰富的同事提醒我,每层楼要按顺序来,以免显得厚此薄彼,有人要吃醋呢。每家店都是个小方框,方形的玻璃门常是关着的,框住里头引人遐想的内容。连打车时说出豪杰大厦的名字,后视镜里司机射向我的目光都是笔直的。但我会走进豪杰大厦,就是为了走出框框。我的框框是身上的标签:新移民、奖学金得主、女性、作家、大学教师……我不想活在标签定义的生活里,我就是要站在线外才舒服的人。
那是笔不小的开销。“其实成绩好的话,可以申请奖学金的,还可以跟银行借学生贷款,许多大学生也自己半工半读啦。” 我笑着补充,“我就是这么过来的。”
早教中心离家太远,我最终还是回家陪孩子看绘本,用古老的方式鼓励他表达与创造。睡前最后一本书永远是《道道圈圈》,原本是给几个月大的婴儿刺激视觉发展的绘本,两岁多的儿子仍旧爱不释手。那笔直的道道,一会儿变成热带鱼的花纹,一会儿变成垂直落下的雨水,那圆滚滚的圈圈,一会儿变成五彩棒棒糖,一会变成小仓鼠脚下跑着的圆形笼子,千变万化的世界在孩子眼中实在神奇,宛如魔法。他也像小小魔法师,从童稚眼中看到的世界里,乐此不疲地寻找着道道、圈圈与它们无尽的化身。未来他还会懂得,道可道,非常道。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。
我十分小心,不去触及她们工作外的隐私,只是内心好奇,豪杰大厦以外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。她们分明拥有一种与普通人无异的生活,但我似乎感觉到,那种生活被乌节路折断了。我们来到乌节路,是个人生活的扩张与延续,购置商品,享受娱乐,妆点平淡的日常。她们走到乌节路,是从光亮的个人生活,走入豪杰大厦的阴影,要过一种不能示人、甚至人人喊打的生活。我忍不住想象作为母亲的她们、作为校友的她们,我不知道这一切该如何弥合,我痛心得无法想象。
后来聊了些什么,我记不清了。巷子里她的身影却清晰得烙印在我脑中。我见到了一个具体的人走向豪杰大厦的过程。她身上仍带着日常的光晕,带着浸润在生活里未被磨灭的温柔与笃定,走向划定好的方框。那不是什么购物天堂,是她的工作场。但至少我见到了她在框外的样子,我确定了那另外一面的力量,是支撑她在方框里也不会碎掉的力量,是方框也无法压抑的力量。
原本出自《战国策》的话,从她口中听到,属实有些违和,我却并不奇怪。那年最火的电视剧《知否知否,应是绿肥红瘦》,让这句话变得人尽皆知,成为父母苦心培养孩子的写照。我听懂她们的心,跟着笑起来:“看来你们的孩子比我更幸运。”
话音刚落,一个男人走近,探头探脑地望向我们。按摩师立刻调整身姿,迎上前去,与男人攀谈起来。没说几句,男人转身离开,看来没谈成,按摩师又拖着步子慢吞吞地走回来,继续接上话题。
新政效果不错,乌节路依然现代、繁华、整洁,指定抽烟区域的一半被四面玻璃围起,底下露出姿态各异的脚,那是被允许窥见的部分。烟民的身体被分割开,不合法的头、手与烟,统统遮挡起来,不被看见就当作不存在了。我站在线外,神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画面,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什么。这就是我长久以来认识的新加坡,正如我无数次经过乌节路,却不曾看到它真正发生的一切,那些被禁止却又存在的,都被锁进了划定好的方框里。豪杰大厦就是这样的方框。它在需要的人群中口口相传,在边角低调站立,在圣诞前夕客流如织,却不能被大方提及、公开谈论。乌节路需要它,同时要让它不存在。
“美国海军的船停靠了。” 二楼酒吧里,异国口音的歌声尖亮,靴子撞地的舞步咚咚作响。
我们所在的豪杰大厦也未能幸免。魔法照在每个人脸上,荡出一层粉色光晕,夹在手指的烟也变成了粉的。灰白色建筑忠实地反射着霸道的艳光,比起浪漫,更显色情。12月,一年中最盛大的圣诞节即将来临,人们告假回乡,与家人团聚,在此之前,奔赴最后一场狂欢。但这里没有迪士尼公主,只有夜场公主。没有王子,只有海军大兵。整条乌节路化作迪士尼乐园,而这里是成人乐园。对性工作者而言,12月是旺季,能赚上平时三倍收入,这里是卖力工作的职场。
与同事一起行动时,我总是不怕的。初次参加志愿者培训时,我就被告知不能单独行动,要结伴来开展工作。我喜欢称呼他们为同事。同事是指Project X的三名全职员工与许多名义工,而Project X是新加坡唯一为性工作者提供支持与服务的非盈利机构。成为义工后,我几乎每周都会去位于豪杰大厦四楼的办公室,跟同事们一起为按摩院、酒吧、夜店里的性工作者们分发避孕套和湿纸巾,提供免费的性病与爱之病检测,了解他们是否需要健康、情感支持及法律援助。新加坡有合法红灯区,旅游攻略也不避讳,但并不在这里。性产业的实际情况,远比新闻与游记描绘得更为复杂。豪杰大厦内的性工作者们,长期生活在灰色地带,更隐秘,更脆弱,也更坚强。我带着对性工作者群体的好奇,对性工作的思考与困惑来到这里,希望遇到复杂具体的人,从感性与理性上接近真相,消除偏见,更新认知。但最先带给我震撼的,却是这栋豪杰大厦(Orchard Towers)。
十多年间,我曾无数次来往乌节路,见证许多商场更替,也逐渐了解到,这条看似简单的购物大道上,千篇一律的商场实则内里各有乾坤,自有其定位与客群。然而,每次乘坐174路公交车从东陵路转入乌节路,在唐城坊下车,无数次从豪杰大厦门口经过,我却从未好奇、怀疑过里头有怎样的人,在发生怎样的事。我惊讶于乌节路的深不见底,是如何将这座豪杰大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,又从单纯明亮的眼睛与心灵中抹除?官方图景里被涂成灰色甚至黑色的一栋楼,是怎么同时存在于最备受瞩目的一条街上呢?
冷硬的线条变得柔软。因为走入豪杰大厦的方框,我才走出自己的框,得以看到方框外复杂真实的世界。这何尝不是种吊诡。站在指定抽烟区域外,我与两位跨性别的性工作者聊天,其中一位聊到她准备参加化妆比赛,这才发觉我们上过同个化妆学校的课程。她问起我与另一位义工的职业,我说教书、写作,那位女生则是大三在读的学生。她羡慕地对身旁同伴说:“如果我们生来就是女人,我们也可以做成许多事,be what we want.” 我深受震动,想起当初加入Project X时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:对许多性工作者来说,性工作已是她们拥有的最好机会。我们在各自的方框内,但人生的壁垒是不相同的。
魔法只在这条街起效。乌节路的圣诞节永远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早,11月中旬开始,从东陵路到狮城大厦,三公里的路全挂满了闪耀的灯饰。抬眼望去,在嬉笑、粗口与异国军歌上空,是一片亮得移不开眼的粉色霓虹。今年圣诞灯展的主题是迪士尼,白雪公主的苹果、灰姑娘的水晶鞋、小美人鱼的贝壳……公主们的信物被做成灯管,工整地挂上夜空。乌节路像电影里八岁女孩的房间,每个角落都塞满亮晶晶的粉色玩意儿,极尽唯美,如梦似幻,浮夸失真。
再走回乌节路,已是快四年后。疫情前我搬去中国,未曾料到世界将发生巨变,原本四小时航程,却花费四年才到达。四年后的我,身份也发生巨变,已是一个两岁孩子的母亲。归来新加坡后,我去日本大使馆办理旅游签证,从大使馆走到豪杰大厦,只需几分钟,在纳森路尽头往乌节路一拐,我却先看见了对面的Forum Shopping Mall。一楼临街的鲜艳招牌,吸引我的注意力,那是间名头响亮的儿童早教中心,擅长以戏剧教育培养孩子的表达力与创造力,在上海也有分校区,价格不菲。我研究过它,知道在乌节路附近,此刻才直观地意识到原来它就在豪杰大厦正对面,每次下楼陪同事抽烟时,我始终朝向的正前方。趋之若鹜来求学的孩童与家长,也会看向马路对面的豪杰大厦,知道在同一条街的两面,有什么在同时发生吗?我遇到过的那位怀孕后不知去向的性工作者,也会日日看向对面的高档早教中心,咀嚼着变为母亲的惆怅与向往吗?
“是呀,我也这么想。” 另一位按摩师也感叹,“就是那句话嘛,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”
我惊讶于乌节路的深不见底,是如何将这座豪杰大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,又从单纯明亮的眼睛与心灵中抹除?官方图景里被涂成灰色甚至黑色的一栋楼,是怎么同时存在于最备受瞩目的一条街上呢?
站在街角,我并不担心我的孩子会猛然撞见对面商场里的现实。我只感到悲哀,悲哀于人们心照不宣地假装不知。因为宁可不知,不知便可不在意。横亘在中间的乌节路,像一面只能反映自身的镜子,原来直线在镜子前,也会笔直地折返,永远只能自恋地回看自己。但人不会只站在镜前,不会只待在划好线的格子里。人会移动,会共情,隔着一条马路,两个商场里的孩童与性工作者,不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。
我报了个模糊的数字,又诚恳地补充:“每年都还在上涨。不同专业也不一样,比如法律系和医学院,学费还要贵得多。”
真正走入豪杰大厦,也将它作为我的工作场所,道听途说的靡乱想象褪去后,方框内部开始松动。在人潮涌进的繁忙时段前,豪杰大厦与一间普通邻里商场没多大差别。这里的性工作者以按摩师居多,各种年纪都有,我会说中文,容易跟她们谈得来。渐渐地,方形店门也向我敞开,我被招呼进去聊天,也会被投喂零食。某次,我与两个相邻店面的按摩师凑在一起闲聊,得知我在大学任教,话题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她们的孩子。
顾名思义,尽管挤在乌节路最边角,紧挨东陵路,豪杰大厦却实实在在地矗立在乌节路上。而乌节路不仅是新加坡最著名的商业街、世界各地游客流连忘返的购物天堂,也是生活在新加坡的我无数次踏足的地方:15岁刚到新加坡,就被学姐带去Lucky Plaza买手机;周末常与同学一起去Cathay Cineleisure看电影和唱歌;中学毕业时,在Far East Shopping Mall买便宜的舞会礼服;一有空就去义安城的Kinokuniya看书,翻阅杂志,但太贵了,只看不买。那些售卖更昂贵商品的商场,学生时代的我是过门不入的。
“只要他愿意读,我就愿意供他。钱不让他操心,我还得给他把学费存够。” 她语气里没有丝毫勉强沉重,相反,满是向往期待。火狐电竞火狐电竞